对于公元一世纪那场残忍的「地狱盛宴」（HellBanquet），我们所知甚少。罗马皇帝图密善（Domitian）主持了这场盛宴，作为著名的暴君，他阴鸷、多疑，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在元老院处决对手。

盛宴的举办地——下至地板，上至穹顶——均饰以黑色。来宾的姓名被刻在墓碑般的石柱上，伴随昏暗的烛火，若隐若现。无一例外地，每道菜肴也都是黑色，仿佛用来祭祀亡灵的供品。

皇帝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死亡，宾客们则集体沉默。他们无一不是古罗马城的头脸，但却坚信这场盛宴预示了自己的葬礼。随后，他们匆忙赶回家中，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信使已在家门外等候多时。无疑，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刺杀。但事实上，他们等来的并非死亡，而是餐桌上的墓碑——这块银制的墓碑，象征着王赐的莫大荣誉。

统治者喜怒无常的淫威莫过于此。但这场盛宴还有一些别的隐喻：将每一顿饭都视作最后的晚餐，才能真正食髓知味？当我们牢记一切终将湮灭于黑暗时，俗世的享乐就能得到升华？

「地狱盛宴」如果发生在今天，将成为一次绝佳的社交素材。近几年，令人心动的暗黑系食物在Instagram上蔚然成风。它们不是大自然孕育的那种「单调乏味」的食材（比如扁豆、葡萄干），而是刻意加工过的创意食品：黑色的冰淇淋甜筒，如同浣熊眼圈般的黑色百吉饼，以及一根足有脚掌那么长的黑色热狗，让人联想起装满灰烬的瘦长气球。

在所有感官中，视觉对脑力的消耗尤甚，需要亿万条神经通力协作。这就是味觉受制于视觉的原因。有研究表明，餐盘的颜色甚至会影响我们对味道的感知。年，化学家H.C.Moir曾做过一组实验，他将橙味的果冻染绿，又把香草蛋糕做成巧克力的样子。实验对象感到非常困惑，大多数人都无法准确分辨食物的真实味道（另一项实验更为夸张，满桌饭菜被染成各种颜色，以混淆实验对象的认知，部分人对此表示不适）。

活跃于20世纪中叶的心理学家、营销先驱、《颜色盈利》（ColorforProfit）一书的作者LouisCheskin将这一现象称之为「感观移情」。他的团队发现，人们起初拒绝食用人造黄油的理由在于，它「太白了」，直到商家将其染成「正常」的黄油色，人们才开始接受这种食物。此外，七喜在绿罐碳酸饮料中加入黄色色素后，顾客坚持认为它的柠檬汁含量更高。

那么，黑色的食物究竟是什么味道？更确切地说，大脑告诉我们黑色「应当」是哪种口感？一般来说，黑莓偏酸，黑橄榄偏咸，烤焦的肉则微微发苦。黑色是甘草中隐约的薄荷味；也是北极圈附近国家特有的、未经加工的粗粮面包的口感。黑色是海产的味道：西班牙瓦伦西亚产大米，往往会被乌贼墨染黑，也是泥土的气息：海地出产一种名为「djon-djon」的蘑菇，能将米饭浸得漆黑。黑色是英式血肠（bloodpudding）、厄瓜多尔猪血肠（morcilla）、西藏血肠（gyuma）和法国黑肠（boudinnoir）浓重的矿物味；也是墨西哥松露（huitlacoche）散发的异臭。然而，尽管有众多可供联想的黑色食物，我们依然无法将其视为一种理所当然。这种极端的色彩，本身就代表着未知——我肯定从没吃过这种味道的东西。

墨水般漆黑的食物总是令人浮想联翩。为此，专业农民和奶酪制造商培育出这样一批夺人眼球的食物也就不足为奇了。左起：松花蛋、加入木炭的切达干酪、黑色西红柿、BoneCharPearl奶酪、黑色丝羽鸡、黑色玉米

但话说回来，当你发现活性炭拿铁的口感和普通拿铁没什么差别时，多半会感到失望。相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年，汉堡王在日本贩售的黑色汉堡，就和普通汉堡的味道别无二致。年，Ladurée与设计师ReedKrakoff联合推出了限量版黑色马卡龙，就像小黑裙一样诱人，但仅仅是「看上去很美」。德国Pechkeks公司推出的暗黑系「倒霉饼干」（misfortunecookie），用了「黑色饼干，黑色幽默」的宣传语，也不过一场噱头（但「倒霉饼干」里有一句经典吐槽，是这样说的：「生活就像一场交响乐，但你吹的是卡祖笛」）。我不介意将暗黑系食物看成一种反抗，驳斥那些由「独角兽烤奶酪」、彩虹糖和「美人鱼吐司」营造的甜腻幻觉，但我更担心暗黑系食物其实和它们一样，只是一种商业创新而已。

日本近代作家谷崎润一郎在美学随笔《阴翳礼赞》中如此描写酱油：「那种胶稠的光亮液汁，多么富有阴翳色彩而又能与暗相调和啊。」他认为，西方人总是急于用光明驱散黑暗，但事实上，「若非阴翳，世界上就没有美丽可言」。西方人看到乌鸡上的残羽会小声议论，为什么不把羽毛清理干净，东方的主厨却对其格外珍惜。或许，出其不意地扰乱日常生活的节奏，就是暗黑系食物的意义。它提醒我们，并非一切都是甜蜜而明亮的。它的存在，将甜蜜衬托得愈发美好了。

最近，我到纽约下东区的Morgenstern冰淇淋店朝圣了一番。去年春天，这里推出了一种「暗黑椰子灰」口味的冰淇淋，曾在社交媒体上轰动一时。舀一勺，你会惊讶于它的颜色完全可以和玄武岩相提并论。吃完，嘴唇和牙齿都会被染成僵尸般的灰色。用夏季一时的口腹之欲换取深渊一瞥，这几乎算得上是在渎神了：将烤焦的椰壳、椰片、椰脂、椰奶放进搅拌机，一阵轰鸣，就变成了人们手中的暗黑冰淇淋。它的黑色源自烤焦的椰壳，至于椰片、椰脂和椰奶，食客们统统视而不见。

有那么一刻，我和Moir博士那些倍感困惑的实验对象一样，无法将这支冰淇淋和世界上的任何味道对应起来。可当我闭上眼，属于黑色的口感慢慢荡漾来开。尝起来……有一点像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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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LigayaMishan

摄影：FloraHanitijo

造型：SuzyKim

模特：MollyTellekson/MsaModels

后期：StephanieLevy

摄影助理：KatieTucker

布景助理：JessicaOshita、AyeletDavi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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